一
面对一条河流，人肯定都有很多想法，比如，孔子站在河边，发出了“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昼夜”的感叹；
庄子面对濠水感慨“鲦鱼出游从容，是鱼之乐也。”“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。”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面对河流，产生了哲学命题。
但更多的人都让河水在面前悄悄流逝，连一朵浪花也不会溅起。我也毫不例外。自步出学校大门，走上工作岗位，二三十年来，无数次，我与友人行走在河湟谷地，从湟水的源头包乎图出发，沿河而下，直至湟水下游的尽头。二三十年来，湟水流逝了我的青春岁月，还毫不犹豫地流逝着我的中年岁月。
就在今年9月的中旬，我与友人张先生一起走访亚洲银行贷款赠款项目——青海省湟水河流域综合治理。就在毗邻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县麻匹寺的湟水河畔驻足凝望……
那天，天气虽然不太好，时阴时晴，但寻访湟水的心情是美好的。那天中午，我与友人一行站在通往麻皮寺的公路边，凝望眼前曲曲折折清澈的河水，我发觉自己和湟水沿岸的乡亲们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，我们都是喝着河湟谷地的水长大的，湟水无私地滋养着我们。
就在那苍苍茫茫的草原上，一条河流——湟水悄悄闯入。它是那么地猝不及防，一点铺垫也没有。这对于河湟大地，对于“天苍苍、野茫茫”的海北草原来说，便有了一种灵动，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。湟水，在其上游，虽然是一条迂回蜿蜒的小河，但在旅人的眼中，便有了一抹让人惊讶、让人激动的风景。
这里，风也浩荡，水也缠绵。那景致，不同于花红柳绿的河湟谷地的中下游。长江，气可吞天，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”“乱石穿空，惊涛拍岸，卷起千堆雪。”那是极为粗豪的一脉，一眼便可以望到对岸，那阵势有点像夏日里的雷阵雨，说过去就过去了，哪及得上眼前的湟水，它蜿蜒如迂回的玉带，温柔得令人心醉的一派烟波。
“黄河之水天上来，奔流到海不复回。”水，在天为星，在地为流。流，是水的仪表，更是水的灵魂。湟水，西宁的母亲河，虽然是黄河的一条支流，但她有着自己独特的魂灵，这种魂灵是有别于黄河的魂灵——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……
多少次，我与友人到贵德、循化、化隆、民和、尖扎等地，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——黄河，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。两岸，火红色的丹霞山色如一道迷蒙的石壁，在河湟谷地静静地肃峙，仿佛注视着不顾一切缓缓而下的黄土梁峁的碧波。
“天下黄河青海青。”处于上游的黄河，生在青藏高原峡谷间，但又朦胧辽阔、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。“立极方知天地大，凌空不见古今愁”。虽然它没有中下游那样的浊浪排空，而是一路的悠闲与散漫，与它的支流——湟水一样，精神抖擞、自自然然地投入河湟谷地的怀抱。
河湟谷地，这个与北方的黄土高原一样古老的大地，不知经过了多少亿年的漫长岁月，太阳。雨水。湟水、风把这里裸露的岩石变成了广袤的沃土。
这里的土质坚韧而充满了黏性，正因为这些坚韧而充满黏性的泥土，孕育了青藏高原上的诸多史前文化——马家窑文化、卡约文化、齐家文化……由于黏土的原因，這里的水势比之上游更为浩阔，但节奏却极为平缓。
在下游甘肃省兰州市西固区达川镇注入黄河。在这里，湟水成了黄河的一部分。在这里，它们在互相拥有的同时也互相同化，黄河具有了那浩阔的神貌。水，也就有了大河的浪漫风情。黄河沿岸，就自然景观而言，这里是融气势与妩媚于一体的大手笔，最能让人心旷神怡了。
二
日月星辰交替着与湟水做伴，它们监护着湟水与两岸的景致激情碰撞，也监护着湟水从源头包呼图的柔静，到中下游的浩大。每天，当晨曦从湟水两岸绵延的草原、大片的麦田、菜园，及柳树、杨树坚硬的轮廓后面渗透进来时，星星开始从空中与水底悄悄隐去。
这是一个短暂的万籁俱寂的时刻，天地万物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水面上瞬息万变的光影——从乳白到橘黄，再到粉红，然后是洒落在满河胭脂般的玫瑰红，最后是天地间一片大亮，无数个光点在水面上流金溢彩。
阳光在穿透黑暗的同时，也穿透了河湟谷地的宁静，首先不甘寂寞的是美丽的白鹭，她们飞出树林，飞出河岸的芦苇丛，舒展着双翼轻轻地掠过水面，头部和脖子的线条有着一种顾影自怜的优雅。
随着太阳的冉冉升起，在湟水水面上，灰头鹀、绿头鸭、渔鸥、普通秋沙鸭、绿翅鸭、斑嘴鸭、罗纹鸭、银鸥、水鹨、赤颈鸫、大山雀、戈氏鹀、麻雀、针尾鸭、普通翠鸟、红尾水鸲、池鹭、环颈雉、太平鸟等，都在晨光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，仿佛一支交响乐队在此起彼伏地调试着音调，且以交响乐的语言，诉说着湟水河的秘密——爱它（他）的地方，才是它（他）灵魂的真正故乡。
太阳已经升上飘逸潇洒的柳树或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梢，村庄里隐隐传来鸡鸣狗吠的欢悦，以及老牛带着幽怨的叫声。在场院里，有村妇在晒新打下的麦子。那金黄的麦子，在阳光下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与色彩。间或，一只二只三只鸡鸭跟在村妇的后面，欢天喜地地争吃着麦粒或小虫。一条黄狗，也跟在村妇后面凑热闹，但一见到无所收获便悻悻地扭头而去。
在河边，二三个小孩，拿着小桶，挽着裤腿，在河边浅水处捉鱼。他们拿着小石片，扬起柔嫩的胳膊，娴熟地打水漂。那石片，在水面一跳一跳地前行。技术好的孩子，他打出的石片，竟然在水面上跳跃三四下，然后，无声无息地没入水底。
情窦初开的少年，望着不远处拔草的少女，不时漫上一两句稚嫩的花儿——
樱桃好吃着树难栽，
树根里渗出个水来。
心里有话着口难开，
“少年”俩问候着你来。
大河沿上牛吃水，
鼻圈儿落不到水里。
端起饭碗想起你，
面叶儿捞不到嘴里。
蒹葭苍苍，水天茫茫，那无尽的野趣正好放逐一个少年天真烂漫的情怀。
湟水两岸，阡陌纵横，庄廓连绵。
千百年来，湟水流过了它生命中惊险而浩荡的青春，也流过了牧歌嘹亮、花红柳绿、温柔恬静的岁月，直到今天的诗情画意。
三
湟水，从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县包呼图山谷中缓缓而来，仿佛一支乐队。进入中游，尤其是进入古城西宁，由于湟水河、大通河、南川河三条河流的汇入，才呈现出高瞻阔步、旁若无人的气概。
湟水两岸，坦荡着一片现代城镇与田园错落有致、散散淡淡的迷人风光。湟水两岸的农民家园——或二层小洋楼，或古朴的干打垒土墙的院落，在晨风与浓荫的绿意中渐次涌现。在错落有致风貌相似的村庄及峡谷中，最引人注目的建筑，那就是河边那座繁华的寺庙了。
“光彩射庙宇，丹碧浮云端。”“树色中流见，钟声两岸闻。”湟水两岸，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诸多寺庙。东科寺、塔尔寺、白马寺、佑宁寺、五峰寺……群山环抱着幽深的河谷，依山傍水的寺庙，红墙金瓦，苍然挺秀，如一顶炫目的皇冠落在湟水两岸，显示出了与湟水、河谷不一般的庄严和肃穆。
“五峰如掌列云端，瀑布飞流似激湍。六月炎天来避暑，松声飒飒水声寒。”五峰寺，一个名字极为好听的寺庙，它位于河湟谷地互助土族自治县西北部，因山峰的形状与人伸开的五指相似而得名，过去这里被誉为湟中古八景之一。
“公乃策诸建司，遍搜山泽。始得矿下马圈北山之麓，复令如《周官》所载，物其地图而授之，锻者采者，各择其人，为长久计”“其山崪涧中石粼粼积无算，逾数里，山木繁殖，薪樵者报曰可以冶铁”据《北山铁厂碑记》记载，五峰山不仅风景优美，而且地下矿藏丰富。
“五峰山下，有铁矿等着长钎撬挖，南门峡里，有铁矿等着大锤开凿。大地哟，已向人们敞开了慷慨之门，问世间英雄哪个敢来冒昧做客？”“这是寂寥的古原燃起的又一堆圣火，红的似霞云初升，艳的似蓓蕾乍破。青色的矿石在高炉中渐渐熔化，金色的铁水在砖槽里源源奔流……哦，炉火熊熊，映红了天地。哦，锤声阵阵，震荡着荒漠……”为了解决西宁用铁的困难，明万历二十四年（公元一五九六年），甘肃巡抚都御史田乐命西宁兵备副使刘敏宽就地采矿炼铁。五峰，以一段传奇般的历史，在青海的工业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“五峰林立，形如举掌，山胁左右有大泉二，余泉不计焉。林壑之美，最为湟中胜地。”五峰寺山高水多林茂，虽不巍峨险峻，却也玲珑秀丽。“三林、三洞、三泉”成为其重要景色。翠峰青峦、雾披云裹，泉水潺潺、风景十分优美，山涧泉水汩汩流淌，四季不断，澄澄清亮，碧蓝如玉。菩萨殿、无量庙、八卦亭、玉皇庙、三清宫、黑虎洞、澄华泉西牌楼、六角亭、香公楼，错落有致，闻名遐迩，是真真切切的中国道教寺观。
不管怎么说，在河湟谷地，有这么一座寺庙，乡亲们的精神生活不知不觉地无法绕开了。每年六月六的“五峰寺花儿会”，更是景美自引凤蝶来。
说起五峰寺的“花儿会”，其中还有几段动人的传说。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农历六月六，山乡土民在五峰寺举行赛歌会，忽然一阵狂风暴雨将众人惊散，只剩下一对勇敢的小伙、姑娘仍在绵绵风雨中引吭对歌，心曲似水，痴情如火——
提起个鞍子蹬响哩，
仓啷啷响，
铜铃儿不由得响哩，
提及尕妹者命想哩，
刷啦啦淌，
清眼泪不由得淌哩。
孟姜女哭塌了九堵墙，
墙根里哭出个范郎；
早起里盼你者到后晌，
清眼泪骨头里渗上。
……
他们从早到晚，一直唱到雨停日出，唱到朝霞满天的黎明。翌日，青山如洗，风景依旧，但这对情人却不翼而飞。只见在他们俩对歌之处长出两株枝条交错的翠柳，迎风飘拂，相依不分。从此，人们每逢农历六月六这天，就在柳树周围举办传统的“花儿会”，情人对歌，男欢女悦，以纪念这对歌手忠贞的爱情。
说起五峰寺“六月六”花儿会，民间还有另一个美丽传说——好多年前，在五峰山下，有个叫玉花的姑娘。山上有个常年放牧的年轻小伙叫六哥。六哥寂寞时便唱花儿解闷。六月六这天，玉花上山来采药，突遇一只金钱豹，那豹子张开血盆大口，向玉花扑来。就在这危急关头，六哥及时赶到，手挥羊鞭，狠狠地抽打在金钱豹身上。玉花得救了，但六哥却被反扑过来的金钱豹夺去了生命。在闻讯赶来的乡亲们的帮助下，玉花把六哥葬在五峰山上。从此以后，每年农历六月六这天，玉花总要来五峰山上祭奠六哥，用花儿曲令——“绿绿（青海方言读作“liuliu”）儿山令”来抒发对六哥的情感——
上山的老虎下山来
下山了吃一趟水来
阿哥是个蜜蜂探花者
偷空儿就看一趟我来
……
在五峰寺的神话传说中，使我深切感受到最美的水在《诗经》，最俏的女子在河畔。“关关雎鸠，在河之州；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；
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”。
每年农历六月六，正值青藏高原青苗拔节，油菜花盛开之时，在那崎岖的山径上，游客踏青至峰下，那悬岩龙头飞泻的瀑布，那喷珠洒玉的水花，清亮含香，使人顿时洗净旅途的风尘和疲劳。
“山幽林更静，人间歌不尽，鸟语花香地，泉中水长流。”在山腰处，在绿树掩映下，那泓清澈见底的泉水，碧波涟漪，五彩卵石历历在目，叮咚声又似美酒的醇香扑鼻，因而汲水畅饮者争先恐后。
“清清缪花泉，潺潺龙宫水。山清水秀处，游人过往频。”传说这泉水是神泉，“饮之而蠲疫益寿。”倘若在“六月六”這天喝了清冽甘甜的神泉水，就能消灾除病。因而此泉被赐名为“龙宫泉”。
除此泉外，山中尚有大小十余处泉水，澄澈清亮，碧蓝如玉。而裂口泉在五峰寺门外不远处，自山崖滚出，沿石壁跌下，喷珠溅玉，涓涓不竭，汩汩有声。绕过龙泉宫，上行不多远，就到了五峰寺。五峰寺始建于明朝崇祯十五年，即公元1642年，是中国古典式道观庙宇建筑。
五峰寺小巧精致，依崖而建，与秀山丽水融为一体，与塔尔寺、佑宁寺、白马寺相比，真是青山藏古刹，流泉拥山翠，别有一番神韵在河谷。
五峰寺声名远播，除了其特色的精致外，还在于其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——
在古代，有五位如花似玉的仙女，眷恋人间，偷离天宫，在山峦泉畔轻歌曼舞，久久不肯离去。后来被玉皇大帝发觉治罪，贬至凡间，化作五座玉姿花容的小峰，为湟北地区增添不少秀色。人们为了纪念这五位仙女，便修庙赛歌，以寄托美好祝愿。
“奇山出奇泉，奇水含秀气。”五峰山的五峰三林三洞三泉一庙，无不和传统的“花儿会”及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密切相关……
湟水，这条直抵黄河的河流。每当山青花开，一群群喜欢“花儿”的河湟儿女，仿佛正从《诗经》里走出，她们站在湟水之畔，徜徉花海之中，在一只只水鸟、一阙阙徒歌的浪漫与画卷里歌唱——
于是，她们便幸福地再度提起了这条直抵黄河的河流——湟水……
王祥奎 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，西宁市作协副秘书长。作品散见于《光明日报》《诗词月刊》《人民政协》《青海湖》《雪莲》《青海日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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